李白五律《宫中行乐词八首》读记
（小河西）
这组诗作于天宝二年（743），时李白为翰林供奉（待诏）。史载原有十首，传世八首，为李白“遵命”之作。
宫中行乐词八首（李白）
其一
小小生金屋，盈盈在紫微。山花插宝髻，石竹绣罗衣。
每出深宫里，常随步辇归。只愁歌舞散，化作彩云飞。
【注释】小小：幼小时。《卢姬篇》（唐-崔颢）：“卢姬小小魏王家，绿鬓红唇桃李花。”金屋：华美之屋。《汉武故事》（汉-班固）：“好！若得阿娇作妇，当作金屋贮之也。”
盈盈：仪态美好。《玉台新咏-古乐府》：“盈盈公府步，冉冉府中趋。”《古诗十九首》：“盈盈楼上女，皎皎当窗牖。”紫薇：指帝王宫殿。《鲁灵光殿赋》（汉-王延寿）：“立灵光之秘殿，配紫微而为辅。”张载注：“紫微，至尊宫。”《宜男花赋》（晋-傅玄）：“充后妃之盛饰兮，登紫薇之内庭。”
宝髻：古代妇女发髻的一种。《登高台》（唐-王勃）：“为君安宝髻，蛾眉罢花丛。”
石竹：花草名。《通志略-昆虫草木略》石竹：“其叶细嫩，花如钱可爱，唐人多像此以为衣服之饰。所谓'石竹绣罗衣’也。”《石竹花咏》（唐-陆龟蒙）：“曾看南朝画国娃，古罗衣上碎明霞。而今莫共金钱斗，买却春风是此花。”据此，衣上绣石竹花至少始自六朝。
步辇：一种代步工具，类似轿子。《晋书-山涛传》：“帝尝讲武于宣武场，涛时有疾，诏乘步辇从。”《校猎赋》（魏-曹丕）：“步辇西园，还坐玉堂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一写宫女之愁。首联写出身。自幼生长于华屋之中，美丽的身影常在“紫微”。次联写服饰。山花插在发髻之中，身穿绣着石竹花的罗衣。三联言职事。每每出入皇帝宫殿，经常随着皇室步辇返归。末联点愁。唯一忧愁的是歌舞之后，像天上彩云一样随风返归。（一切都好，只愁散场。歌妓之愁，无非舞散人去；李白之愁不亦曲尽人散吗？）
其二
柳色黄金嫩，梨花白雪香。玉楼巢翡翠，珠殿锁鸳鸯。
选妓随雕辇，征歌出洞房。宫中谁第一？飞燕在昭阳。
【注释】翡翠：翠鸟名，形似燕。《说文》：“翡，赤羽雀也。雄赤曰翡，雌青曰翠。”《招魂》（宋玉）：“翡帷翠帐，饰高堂些。”王逸注：“言复以翡翠之羽雕饰帱帐，张之高堂，以乐君也。”巢翡翠：《曲江二首》（杜甫）：“江上小堂巢翡翠，花边高冢卧麒麟。”
雕辇：饰有雕绘的车；华美的车。《东京赋》（汉-张衡）：“是时称警跸已，下雕辇于东厢。”《乐府》（唐-顾况）：“细草承雕辇，繁花入幔城。”
洞房：幽深的内室。多指卧室或闺房。《招魂》（宋玉）：“姱（kuā）容修态，絙洞房些。”《长门赋》（汉-司马相如）：“悬明月以自照兮，徂清夜于洞房。”
飞燕：汉成帝皇后赵飞燕。《西京杂记》卷1：“赵后体轻腰弱，善行步进退，女弟昭仪不能及也。”【参见《李白七绝“清平调词三首”读记》。】
昭阳：昭阳殿。【《三辅黄图》卷3：“成帝赵皇后居昭阳殿，号飞燕，以其体轻也。有女弟，俱为婕妤，贵倾后宫。昭阳舍兰房椒璧，其中庭彤朱，而庭上髹（xiū）漆，切皆铜沓切门限也。黄金涂，白玉阶，壁带往往为黄金釭（gāng），函蓝田璧，明珠翠羽饰之。自后宫未尝有焉。”】《凤箫曲》（唐-沈佺期）：“飞燕侍寝昭阳殿，班姬饮恨长信宫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二写宫女征选。前二联用比。像金黄的杨柳一样细嫩，像雪白的梨花一样清香。像在玉楼中作巢的翡翠鸟，像锁在珠殿中的紫鸳鸯。（“锁”字好。）后二联写征选。挑选宫女随皇上车驾，征调宫女走出幽深的闺房。宫中女子谁是第一？像赵飞燕一样受宠昭阳。（赵飞燕指谁呢？）
其三
卢橘为秦树，蒲萄出汉宫。烟花宜落日，丝管醉春风。
笛奏龙鸣水，箫吟凤下空。君王多乐事，还与万方同。
【注释】卢橘：金橘别称。《上林赋》（汉-司马相如）：“卢橘夏熟。”《本草纲目-金橘》（明-李时珍）：“此橘生时青卢色，黄熟则如金，故有金橘、卢橘之名。”（卢：黑色。）
蒲桃：葡萄。原产西域，西汉引种中国。【《史记-大宛列传》：“宛左右以蒲陶为酒。……俗嗜酒，马嗜苜蓿。汉使取其实来，于是天子始种苜蓿、蒲陶肥饶地。”】
烟花：绮丽的春景。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（李白）：“故人西辞黄鹤楼，烟花三月下扬州。”《清明》（杜甫）：“秦城楼阁烟花里，汉主山河锦绣中。”
龙鸣：《长笛赋》（汉-马融）：“近世双笛从羌起，羌人伐竹未及已。龙鸣水中不见己，截竹吹之声相似。”
凤箫：《列仙传-萧史》：“萧史者，秦穆公时人也，善吹箫，能致孔雀白鹤于庭。穆公有女字弄玉，好之。公遂以女妻焉，日数弄玉作凤鸣，居数年，吹似凤声，凤凰来止其屋。公为作凤台。夫妇止其上，不下数年，一旦，皆偕随凤凰飞去。故秦人留作凤女祠于雍，宫中时有箫声而已。”《凤箫曲》（唐-沈佺期）：“昔时嬴女厌世纷，学吹凤箫乘彩云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三写皇上赏乐。金橘本是秦地佳果，葡萄早就由张骞移到汉宫。（边吃佳果。）最宜赏春花烂漫晚霞灿烂，沉醉于丝管齐鸣浩浩春风。（边观晚霞，边赏丝管。）羌笛犹如龙吟水底，箫管引得凤凰飞下天空。末联总结。不仅君王有很多乐事，而且还与臣民同乐万方同。（如此赏乐能与万方同吗？第七句对前六句总结，水到渠成引出末句。）
其四
玉树春归日，金宫乐事多。后庭朝未入，轻辇夜相过。
笑出花间语，娇来烛下歌。莫教明月去，留著醉姮娥。
【注释】玉树：美树；《玉树后庭花》。《折杨柳》（唐-宋之问）：“玉树朝日映，罗帐春风吹。”后庭：后宫；《玉树后庭花》。《西征赋》（晋-潘岳）：“较面朝之焕炳，次后庭之猗靡。”
轻辇：参前文“雕辇”。
姮娥：嫦娥。古天帝后羿之妻，美貌非凡，本称姮娥，为避汉文帝刘恒讳而改嫦娥。【《淮南子-览冥训》：“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，姮娥窃以奔月。”高诱注：“姮娥，羿妻，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，未及服之，姮娥盗食之，得仙，奔入月中，为月精也。”】
【诗意串述】其四写皇上夜生活。前二联写背景。玉树花开春归日，豪华宫殿乐事多。（承前首“多乐事”。）白天没有到后宫，晚上轻车来“相过”。三联写“相过”内容。花间与妃子调笑，烛下听娇娃唱歌。（不能再细。）末联写心态。月儿千万不要着急离去，留着等待醉酒的嫦娥。（月儿落了，天要亮了，皇上还没尽兴呢。）
其五
绣户香风暖，纱窗曙色新。宫花争笑日，池草暗生春。
绿树闻歌鸟，青楼见舞人。昭阳桃李月，罗绮自相亲。
【注释】池草：《登池上楼》（南朝宋-谢灵运）：“池塘生春草，园柳变鸣禽。”
青楼：帝王住所；豪华之楼。《南齐书-东昏侯本纪》：“世祖兴光楼，上施青漆，世谓之青楼。”《美女篇》（魏-曹植）：“青楼临大路，高门结重关。”
昭阳：昭阳殿。参前文。
罗绮：罗和绮，多指丝绸衣裳；借指衣着华贵女子。《帝京篇》（唐-李世民）：“罗绮昭阳殿，芬芳玳瑁筵。”《清平乐》（李白）：“女伴莫话孤眠，六宫罗绮三千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五写宫女自娱自乐。首联写时地。绣户之中香风送暖，看看纱窗，曙色刚新。中二联写景。宫中花儿竞相朝日开放，池塘青草也不知不觉长出迎春。听，绿树上小鸟开始歌唱，看，豪华的楼宇间已有跳舞的女人。末联写感慨。后宫之中桃李盛开的春天，妃嫔们只能彼此相亲。（啥意思？天亮了，没人陪你们玩了。）
其六
今日明光里，还须结伴游。春风开紫殿，天乐下珠楼。
艳舞全知巧，娇歌半欲羞。更怜花月夜，宫女笑藏钩。
【注释】明光：汉宫名。【《三辅黄图》卷3：“明光宫，武帝求仙起明光宫，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。”《雍录》卷2：“汉有明光宫三。一在北宫，南与长乐相连者，武帝太初四年起，即王商之所指借，欲以避暑者也。别有明光宫在甘泉宫中，亦武帝所起，发燕、赵美女三千人充之。至尚书郎主作文书起草，更直于建礼门内，则近明光殿矣。建礼门内得神仙门，神仙门内得明光殿省中，省中皆胡粉涂壁，以丹漆地，谓之丹墀，尚书郎握兰含鸡舌香奏事。此之明光殿，约其方向，必在未央正宫殿中。不与北宫、甘泉设为奇玩者比，则臣下奏事之地也。”】
天乐：仙乐；宫廷音乐。《和太子忏悔诗》（梁-萧衍）：“缭绕闻天乐，周流扬梵声。”《奉和圣制春中兴庆宫酺宴应制》（唐-张说）：“御楼横广路，天乐下重闱。“
知巧：智慧技巧。《管子-五辅》：“古之良工，不劳其知巧以为玩好。”
藏钩：一种游戏。【《艺文类聚》卷74：“《风土记》曰：……藏钩之戏，分为二曹，以效胜负。若人偶即敌对，人奇即人为游附，或属上曹，或属下曹，名为飞鸟，以齐二曹人数，一钩藏在数手中，曹人当射知所在，一藏为一筹，三筹为一都。辛氏《三秦记》曰：昭帝母钩弋夫人，手拳而有国色，先帝宠之，世人藏钩法此也。”】《藏钩赋》（东晋-庾阐）：“叹近夜之藏钩，复一时之戏望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六写宫女结伴游。今日明光宫中，还要结伴游。春风吹开紫殿大门，一阵仙乐吹下珠楼。美艳的舞者都懂得讨巧，娇嫩的歌女半歌半羞。更喜欢在花香月明之夜，宫女们笑着玩藏钩！（乐为天乐，舞为艳舞。巧言舞技娴熟；羞言歌女情态。歌舞之后，还要藏钩。一幅春官游乐图。这是“罗绮”们在“自相亲”。）
其七
寒雪梅中尽，春风柳上归。宫莺娇欲醉，檐燕语还飞。
迟日明歌席，新花艳舞衣。晚来移彩仗，行乐好光辉。
【注释】迟日：春日白昼渐长，故曰迟日。《七月》（诗经）：“春日迟迟。”毛传：“迟迟，舒缓也。”
彩仗：宫中的彩旗仪仗。《奉和幸韦嗣立山庄应制》（唐-沈佺期）：“东山朝日翠屏开，北阙晴空彩仗来。”《龙门应制》（唐-宋之问）：“彩仗虹旌绕香阁，下辇登高望河洛。”
【诗意串述】其七写春日行乐。首联写春来。傲雪寒梅已落尽，春风染绿杨柳枝。次联为春景。宫中黄莺娇滴滴的歌声让人醉，檐前的燕子叽叽喳喳边叫边飞。三联写白天春事。渐长的春日照着唱歌的舞台，新开的春花映衬宫女的舞衣。（明、艳二字精彩。）末联写夜晚春事。晚上移来彩旗仪仗点上蜡烛，行乐时灯火通明一片光辉。（宫中行乐从白天到黑夜，日以继夜。）
其八
水绿南薰殿，花红北阙楼。莺歌闻太液，凤吹绕瀛洲。
素女鸣珠佩，天人弄彩球。今朝风日好，宜入未央游。
【注释】南薰殿：唐兴庆宫之宫殿。【《长安志》卷9：“宫内正殿曰兴庆殿，其后曰文泰殿，前有瀛州门，内有南熏殿，北有龙池。”《大同殿柱产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神光照殿……》（唐-王维）：“陌上尧樽倾北斗，楼前舜乐动南薰。”】
北阙：宫殿北门楼（臣子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处）；借指宫禁。【《汉书-高帝纪下》：“萧何治未央宫，立东阙、北阙、前殿、武库、太仓。”颜师古注：“未央殿虽南向，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，公车司马亦在北焉。”】《岁暮归南山》（唐-孟浩然）：“北阙休上书，南山归敝庐。”
太液：太液池。【《三辅黄图》卷4：“太液池，在长安故城西，建章宫北，未央宫西南。太液者，言其津润所及广也。……《汉书》曰：'建章宫北治大池，名曰太液池，中起三山，以象瀛洲、蓬莱、方丈，刻金石为鱼龙、奇禽、异兽之属。’”】
凤吹：笙箫的美称。《北山移文》（南北朝-孔稚珪）：“闻凤吹于洛浦，值薪歌于延濑。”李善注引《列仙传》：“王子乔，周宣王太子晋也。好吹笙，作凤鸣，游伊洛之间。”
瀛洲：太液池中仙山之一。素女、天人：言宫女如天上仙女。
彩球：或指蹴球。【《文献通考》卷147：“蹴球盖始于唐，植两修竹高数丈，络网于上为门以度球。球工分左右朋，以角胜负。岂非蹴鞠之变欤！”】
未央：未央宫。西汉大朝正宫。【《三辅黄图》卷2未央宫：“《汉书》曰：高祖七年，萧何造未央宫。……周回二十八里，前殿东西五十丈，深十五丈，高三十五丈。”】
【诗意串述】其八再写春日行乐。首联写春色。池水清澈南薰殿，百花盛开北阙楼。次联写春声。黄莺唱歌太液池。箫笙美声绕瀛洲。三联写春事。宫女身上珠佩鸣响，仙女们一起玩着彩球。末联引出皇上游行。今天春风和煦阳光灿烂，正适合到未央宫畅游！（水绿花红、莺歌凤吹、素女鸣珠、天人彩球，如此好的“风日”，应换个地方，玩个尽兴！）
【参考文献】王定璋《略论李白《宮中行乐词八首》《清平调三首》及其他》《蜀学》2016(0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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